“博士后的痛苦太多了!”
當被問及讀博和做博士后哪個更艱難時,劉齡毫不猶豫給出了上述答案。她在進入博士后工作站后不到一年就想退站。她看不到工作的意義,甚至自問當初為什么放棄了全職臨床咨詢工作而堅持要做學術。
那種糾結,遠勝于讀博時內心的無數(shù)次交鋒——是繼續(xù)讀下去,還是退學。
她高中畢業(yè)就去了美國一所以心理學著稱的公立高校,就讀心理學專業(yè)。從本科到碩士,再到博士,她在這所大學待了11年?;貒?,出于快速了解國內學術圈的考慮,她選擇去做博士后,畢竟自己在這個圈子誰都不認識。
新加入的課題組實力很強,與自己的研究方向很契合,大導師也是劉齡很欽佩的教授,所以剛回國的她抱著雄心壯志想腳踏實地做科研。沒料到的是,在實驗室小導師手下開展工作的時候,她被迫花了大量的時間在實驗室建設和行政事務上。加之工作上常常被打壓,一直獨立自主的劉齡感到無所適從。
她沒有其他選擇,只能苦熬著出站。
挑戰(zhàn)總是層出不窮。2023年9月,她入職某985高校擔任助理研究員,“非升即走”的學術階梯又豎在面前。她看到,周圍的“青椒們”每天要計算到賬了多少錢的項目、發(fā)了多少篇文章、影響因子是多少,以及被引量是多少。這些算計一度讓她感到生理不適,究竟怎樣才能不受外界干擾、回到最初做科研的本心呢?
義無反顧的選擇
劉齡清晰地記得,2009年6月21日,她跟爸媽揮別。過了安檢后,她一個人拖著兩個23公斤的大箱子,踏上了美國的土地,這一去便是11年。
她自小是個又乖又倔的孩子,在成長的過程中鮮少跟父母發(fā)生沖突或叛逆。但在選擇專業(yè)的時候,她卻義無反顧,“八頭牛也攔不住”。
她頂著全家的反對,選擇了心理學專業(yè)。父母都是醫(yī)生,他們知道醫(yī)學道路有多苦,所以不讓女兒學醫(yī)。但一直在四線城市的父母也并不了解心理學是什么,只是隱約覺得就業(yè)前景不好。
為什么如此堅持?劉齡說,最初始的動力就是想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變成現(xiàn)在這個樣子。從小到大,她極度羨慕那些如魚得水的“社?!蓖瑢W,自己卻是獨來獨往、形單影只。初中時,她常常皺著眉想,“我為什么會是我?怎么樣才能不討厭自己?”
她是“社恐”。她喜歡自己呆著,玩一些積木、拼圖或折紙之類的東西,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。她喜歡安靜,在家放音樂她都會嫌吵。“在塵世的喧囂中尋找心靈的一片寧靜”,是她自從用微信以來沒有變過的個性簽名。
他們對抗了大約一個月,父母終于妥協(xié)了。
盡管高考英語超過130分,但劉齡在大學第一個學期就遭遇打擊。《心理學導論》這門課一直聽得云里霧里。來自德國的老師口音很重,讓她讀一頁書就得查10分鐘的專業(yè)詞匯,無奈之下只好退了這門課。
她不愿意認輸。之后的日子她就把圖書館當成家,一個通宵一個通宵地熬,不懂就反復刷,直到能聽懂為止。最終她的平均學分績點保持了高分,一直到畢業(yè)。
到了第二個學期,她發(fā)現(xiàn)身邊的同學并沒有像自己一樣一直熬夜苦讀,而是在積極參與社區(qū)或社團活動。她也試著參與這些活動,發(fā)現(xiàn)這些活動其實對于自己的學習和生活都很有幫助。她去了特教中心做志愿者,開始接觸自閉癥兒童。這也是她后來踏入發(fā)展與臨床心理學領域的第一個契機。
自小只會刷題的劉齡,并沒有做好面對打擊的心理準備。她自以為績點很好,卻落選了一個奮力爭取的榮譽項目。
還有一次社會學的課拿了一個B+,她也無法接受。出成績的那天晚上,這個女孩開始跟自己較勁。她研究了一晚上魔方,最后在20秒之內搞定了它。
她向家人訴過苦。但是家人在電話那頭只是告訴她,“再堅持堅持”,這樣的情緒支持遠遠不夠。
但最終她堅持下來了,并且用3年時間完成了4年的課程,拿到了優(yōu)秀畢業(yè)生的稱號??上У氖?,第一次申博的時候,所申請的8所高校全部未果。后來她反思,只是有績點高是不夠的,自己申請經驗不足,再加上臨床心理學方向博士生申請的競爭太激烈了。
對于所有這些,現(xiàn)在的她可以風輕云淡地說“那都不是事兒”,但是對當年的她來說卻好像“天塌了一般”。
于是她去讀了一個碩士,兩年后再度申博,成功斬獲了錄取率僅有3%的臨床心理學博士生offer。
渡劫
申博成功只是開始,而劉齡不會料到她要渡的“劫”有多少。
第一個“劫”,就是科研成果出不來。
第一次寫文章,期待過高卻寫不出來。這個時期她在科研和教課的同時還要去臨床實習。她總覺得導師指導不夠,找導師的時候卻尋不見人,發(fā)給導師的文章拖著遲遲沒有反饋,自然也就無法投稿。導師甚至在完全不知會她的情況下,把她的項目給了別人。所有這些讓劉齡百思不解,在好幾個時刻,她都想要放棄了。
看到陸陸續(xù)續(xù)有多個博士生和碩士生離開實驗室換導師,劉齡也無法堅持下去了。她也不甘心退學,畢竟這個讀博機會是自己經過奮力拼搏才爭取來的。
2016年夏天,為了換實驗室,她與導師和院系開始了長達半年的拉鋸。就在這個難熬的時期,國內親人病逝,而她無法及時趕回。
這個時期她太緊繃了。她幾乎每天都在完全不同的思維狀態(tài)中轉換:剛剛還是學新知識的學生,下一刻就要坐在咨詢師的椅子上幫來訪者梳理思路,接下來可能要跟實驗對象互動收集數(shù)據(jù)。每件事都需要全力調動思維,極其消耗腦力。這一年,她開始進入辯證行為療法(DBT)的實習階段,接手的都是有過嚴重創(chuàng)傷史的來訪者。對于一個新手咨詢師來說,這些負面情緒后勁太大,每次咨詢后她都要緩沖很久才能走出來。
2017年年中,和她朝夕相處3年多的寵物兔在一個早上毫無征兆地離開了。最后的那根稻草落下,她崩潰了。她再次吃上了抗抑郁藥,并找了新的心理咨詢師。上次吃藥還是她本科課業(yè)壓力大的時候。2017年最后一天的晚上,她站在圣地亞哥的海邊,用盡全身力氣說服自己要活著。
2018年3月,她休學回國,休養(yǎng)了整整3個月。接下來,她得到了一個上海私立心理咨詢及測評相關的工作機會。在近一年的時間內,她和多專業(yè)團隊合作,深入特教學校工作。在很長一段時間內,她在糾結是不是回美國把博士讀完。
對于循證實踐的追求,對于學術的不甘心,最終讓她讀完了博士。
更大的“劫”
雖然疲累,但做博士后之前的劉齡還是擁有純粹的學術世界。她看文獻的時候會忘記時間,會沉浸在某一個數(shù)據(jù)統(tǒng)計方法里不能自拔。換了實驗室之后,在新導師這里她又找回了最初的熱情。畢業(yè)時導師評價說,從來沒有見過誰寫博士論文可以投入到如此程度。
周圍的很多人是純粹的。她的一個博士生同學是專業(yè)芭蕾舞演員出身,卻一心要攻讀臨床心理學博士。劉齡看到,不像自己周末還泡在實驗室,這位同學每 天朝九晚五,絕不加班,“是過了5點堅決不回郵件的那種”。但是她的效率極高,不久就發(fā)了多篇論文,在畢業(yè)之際還形成了關于創(chuàng)傷的一套理論。后來,這位同學去了一所很好的大學擔任教職。
劉齡也很佩服自己的第二任導師。這位導師之前玩搖滾,家里收藏了各種黑膠碟片和音響設備,后來又成了擅長數(shù)字化治療的臨床心理學家。劉齡說,他的學術能力、臨床能力,以及人品“都讓我隨時隨地準備獻上膝蓋”。他知道尊重學生,能夠激發(fā)學生的能力,也擅長管理和推進項目。所有這些,劉齡如今都在傳承給她的學生。
然而,博士后的日子完全改變了劉齡的認知。
之所以選擇回國,一方面是父母年紀越來越大了,她越來越覺得家庭重要;另一方面,回國后得到了更多的社交和文化認同感。
她考慮到,自己高中畢業(yè)就出去了,整個心理學的專業(yè)體系構建都屬于西方的體系,而在國內寫文章和申請基金都要從頭開始摸索。不僅如此,因為自己是科研加實踐背景,與同期純科研的同仁們相比,畢業(yè)時候的論文成果并不“抗打”,因此不如以做博士后作為過渡。
回國之初,劉齡有過“高光時刻”。畢竟科研加實踐的背景亦是她的優(yōu)勢。在一個國家級計劃啟動會上,某教授介紹她是“打著燈籠引進的人才”。
接下來,就遇到了她博士后第一年就想退站的情況。實驗室建設或行政工作占用了她大量的時間和精力。電腦文件夾里是各種“月度報告”“季度總結”“建設方案”,自己想要做的一些課題工作卻難以開展,自己的工作成果最后也都成了小組領導的功勞。最讓她難受的是,博士后出站的時候,她被質疑“你這兩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”,而她沒辦法拿這些“瑣事”當成自己的成績。
她特別需要有自我發(fā)揮的空間。她盼望著自己帶組,去推進自己想做的課題。她想知道兒童情緒調節(jié)的能力是如何發(fā)展出來的,以及最初家庭環(huán)境互動對孩子早期情緒調節(jié)的影響。還好,博士后期間有幾次讓她印象深刻、腦力激蕩的課題討論,使她覺得自己還在做科研工作,還能繼續(xù)堅持下去。
她認清了現(xiàn)實。開始重新思考國內的體系適不適合自己,以及在這種環(huán)境中自己能否存活下來。
雖然不順心,但博士后期間,她深入接觸了國內學術圈,也積累了一些成果。只是有些論文是為了發(fā)表而發(fā)表,這讓她懷疑那些工作對自己真正想研究的方向是否有推進作用。
她懷念一心一意做研究的日子。那些研究成果對于兒童的成長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,那種幫助是有實質性意義的。
怎么辦?
不甘心,再一次拯救了她的學術生涯。讀了這么多年書,怎么能因為外界環(huán)境的壓力而放棄呢?
不甘心
與《中國科學報》記者近3個小時的對話中,“不甘心”成了劉齡口中多次出現(xiàn)的字眼。
她給自己設了一條底線——再試幾年,如果聘期后副高評不上去,她會說服自己,不是能力的問題,而是自己無法適應這種評價體系。她說:“我以前挺卷的,回國這幾年反而有點卷不動?!?/span>
剛入職時,她就被問到發(fā)表文章的影響因子。后來,她還發(fā)現(xiàn)大多數(shù)情況下只認文章第一作者和通訊作者,作者掛多個單位也只認第一單位。當她跟美國導師說起這種情況,“他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”。她看到,在學術圈“存活”下來的學者們,有讓她真心實意敬佩的,也有讓她“刷新認知”的。
很長一段時間,辭職的念頭總會冒出來?!耙蝗痪驮僭囈淮?,好像還沒有做到100%努力”,這種信念讓劉齡堅持了下來。
直到最近幾個月,她才想明白一些事情。她慢慢找到了自己的節(jié)奏:既然不能改變這個系統(tǒng),又不愿意違背本心改變自己,那就不如跟著自己的本性去做,該發(fā)生的自然會發(fā)生。即使將來不能晉升,至少也不會后悔這些年的努力。
她想要回歸做學術的初心,去解決現(xiàn)實中的心理學問題,而不是本末倒置地把評職稱作為追求目標。雖然回國以來確實有很多不如意,但是也讓她結識了一些志同道合、一樣愿意堅守本心的年輕學者。每個人都會訴說各自的“劫”和焦慮。但是他們都相信,不過分追求職稱,認真做自己的工作,終究是會有收獲的。
有了這個底線之后,她跟現(xiàn)實就和解了,也化解了很多壓力。她知道自己過往的發(fā)展心理學研究過于“傳統(tǒng)”,缺少認知神經的基礎和對“熱點”的追逐,讓她在申請項目上吃力了些。沒關系,她需要去找一種平衡。
同時,她也不再因為某個“95后”評上優(yōu)青的新聞而焦慮,增加無謂的煩惱。
她一直熱心臨床實踐工作,目前依然有每周半天的咨詢工作??吹阶约簬椭揭粋€個家庭,那種即時的成就感能夠抵抗學術高壓。
在靜下心的時候,她也會感慨自己還是能回到當年看文獻看嗨的日子。最近她讀到《中國科學報》的報道《7年兩次考核未過,高校副教授親歷“非升即走”》,主人公馬梅正是她的同行。她感同身受:“不發(fā)表即毀滅的圈子,讓科研工作者不得不思考當初為什么要做科研?!?/span>
她最近的狀態(tài)好多了。10月12日,她發(fā)了一條朋友圈:
“節(jié)后復工第一天列了個16條的to-do,然后就一條一條去做。雖然一周過去了,劃掉了5個又加了4個,但是這種有計劃感和掌控感的忙碌確實是很久都沒有過的,甚至讓我在午后走回辦公室的路上有一種強烈的平和感。我愿稱之為‘為自己打工的滿足感’。
近幾個月一直在給自己磨合工作—身心平衡,無論是通過擼鐵重新建立自己與身體的鏈接,還是把關注點聚焦在自身情緒狀態(tài)上(取悅自己最重要),都能夠幫我排除外界的各種干擾和不確定性。”
(文中劉齡為化名)